不驯之敌 第112节
??现在暂时没有新观众入场了,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, 掏出手绢,轻轻擦拭着手心。 ??这也是社交礼节的一种——擦去手汗,确保自己的手掌时刻干燥清洁。 ??但桑贾伊擦得相当精细认真, 连指甲缝都不放过, 过分专注的神情,让他多了几分莫名的焦躁和神经质。 ??宁灼微微挑眉, 旋即收回目光,迈步离去。 ??…… ??桑贾伊正在卖力地为自己做清洁,就感觉身后十步开外来了人。 ??他肩头下意识地一动,在心里瞬间模拟出一套反击策略。 ??但他没扭头。 ??那人也知道桑贾伊近些年来添了不少怪癖。 ??他年轻的时候无所畏惧,如今却越活越谨慎,谨慎到几乎是生了疑心病的地步。 ??于是那人在三步开外就站定了脚步,遥遥询问:“今天有什么重要客人吗?” ??桑贾伊将手帕折成一朵漂亮胸花,塞回右胸西服口袋:“联合健康总经理奥斯汀的小女儿在vip包间。李顿去招呼了,下次轮到你。” ??来人是五名幸存者之一,叫哈丹,由于有四分之一蒙古血统,生得高大威猛,登船时是二管轮,如今年近不惑,看上去还是一条威武雄壮的大汉,毫无管理层人员的气质,更像个打手。 ??“哈。”哈丹一耸肩,“下次也别叫我,我最讨厌和细皮嫩肉的少爷小姐打交道,瞧着他们,我就想弄死一两个,听听他们临死的时候叫起来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。” ??桑贾伊浑身一凛,警惕地四下看了一圈,确认无人,才用谴责的目光瞪了他一眼。 ??哈丹是他们中的异类。 ??这么多年过去,大家都变成了体面的文明人,只有他一张嘴还是杀人狂的调调。 ??哈丹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桑贾伊,我真不明白,你到底在怕什么?难不成怕鬼?” ??他爽朗地笑出了声来,颇有逻辑地分析:“他们早死在海上啦,没有罗盘,没有导航,他们连飘都飘不回来,家门朝哪开都不知道!” ??说罢,他哈哈大笑起来,好像自己说了个非常精彩的笑话一样。 ??桑贾伊眼睛望着地面海浪状的精致浮雕,心情也如同波涛潮涌,起伏不定。 ??他年龄越活越大,却没有越活越通透。 ??尤其是这一两年,桑贾伊总感觉,自己从来没能从“哥伦布”号上真正走下来。 ??桑贾伊的生活水平极好,好过银槌市里的95%的人。 ??可他知道这是用什么换回来的。 ??11年前,他是联合健康的官方雇佣兵。 ??和其他雇佣兵不大一样的是,他是孤儿,从小就作为雇佣兵被培养长大,不见天日。 ??说得直白一点,他是隐于暗处、不现形影的杀手。 ??李顿、哈丹,其他两名幸存者,小林和詹森,再加上三个死在海上的同伴,他们的出身都是一模一样的。 ??他们全部来自于大公司豢养的雇佣兵队伍,是孤儿,也是杀手。 ??就在“哥伦布”号计划正式敲定执行的三天后,桑贾伊破天荒地被联合健康的一名高管叫去,要进行“单独谈话”。 ??在惴惴不安间,他领到了这项奇怪的任务: ??作为小队的领头人,打入“哥伦布”号内部,在远洋船里完成屠杀任务。 ??那时候,“哥伦布”号连龙骨都还没有成型。 ??桑贾伊没问为什么。 ??他从十四岁起开始杀人,他知道,知晓的秘密越多,死得越快。 ??幸运的是,他们在船上只死了三个人,后来更是交了大运,有惊无险地成功漂流回岛。 ??联合健康的高层再没单独召见过他,他的身份就此成功洗白,摇身一变,从阴沟里的老鼠变成了银槌市的英雄——尽管“事业未成”,那也算是英雄。 ??平心而论,桑贾伊知道,大公司并不希望他们活着回来,巴不得他们死在路上。 ??可既然活着回来,他们也并没有过河拆桥的打算,大笔一挥,在这岛上建了一座纪念音乐厅,把他们五个集中塞了进去。 ??在桑贾伊看来,这简直是一座黄金做的监狱。 ??他们作为英雄,人们自然而然对他们有了要求。 ??他们要谦恭谨慎、得体优雅、不近女色、不慕富贵,因为英雄就该是这个样子的。 ??自从有了正式身份,他们也统一地懂事起来,除了受邀去参加演讲、剪彩、晚会等活动,绝不踏上岛屿外的土地半步。 ??桑贾伊就这样,在幸福而稳定的生活里,越活越分裂,越活越怕死,简直是活成了一条阴暗的蚰蜒。 ??那些高层老而不死,他们活一天,他们拥有的一切都可能会被彻底收回。 ??当年,“哥伦布”号是出去拓荒,遇上什么危险都有可能,因此船上必须携带武器。 ??现在,桑贾伊再也用不着武器了,却恨不得将音乐厅修成一座华丽堡垒,把一切可能的危险因素排除在外。 ??但他知道,自己的一腔愁绪并不能对哈丹倾诉——他是个动物一样的野人,活一天,算一天。 ??他对哈丹胡乱摆了摆手,顺便揉了揉笑僵的嘴角。 ??桑贾伊很爱惜自己的生命。 ??好在,和那些大公司的老头子相比,他还算年轻。 ??他务必要活到所有当事人都死去,到那时,他才能放心大胆地享受美好生活。 ??…… ??事实证明,宁灼和正常人不同。 ??他脑内就没有长过“享受美好生活”的神经。 ??当舞台上的青年男女们唱着青春洋溢的昂扬调子、筹备起航事宜时,宁灼就已经睡熟了。 ??他睡起来很安静,呼吸匀而深长,睫毛凉阴阴地扑下来,愈加显得双眼皮的痕迹深而长,少了几分冷锐戾气,多了几分眉目如画。 ??单飞白不打扰他,因为知道宁灼平时把自己当铁人用,能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。 ??他偷偷地去用指尖碰他的,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,并没有吵醒宁灼。 ??当碰到自己留下的那圈齿痕时,单飞白一颗心痒得厉害,野心勃勃地想对他发动突然袭击,咬上一口。 ??不过想了又想,他还是没能舍得。 ??单飞白捂住嘴,猫似的打了个哈欠,望向舞台上正在勇敢地和飓风搏斗的少男少女。 ??在他还是单家小少爷时,他曾看过这出音乐剧。 ??现在他知道内情了,音乐剧就彻底沦为了一场不伦不类的喜剧。 ??他们背后五排座位开外,有两双眼睛也没有在看舞台,正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。 ??单飞白对视线相当敏感。 ??在察觉异常后,他第一时间扭过头去。 ??可惜,舞台上恰在这时雨过天晴,出了“太阳”。 ??在光芒万丈的背景下,所有观众都一齐眯起了眼睛。 ??单飞白丢失了他的目标。 ??那两人也由此警觉,再也没有向宁灼和单飞白他们投出一眼。 ??两个半小时后,在舞台灯光营造出的朝阳场景中,满身创伤的五人摇摇晃晃地站在救生艇上,遥望着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、银槌市的边缘轮廓。 ??饰演“桑贾伊”的演员饱含热泪,说出了最后一句台词:“到家了。我最亲爱的朋友们,你们看到了吗,我们到家了。” ??他的语调煽情,情绪真挚:“……可你们不在了,家又在哪里呢?” ??终幕之后,桑贾伊第一个起身鼓掌。 ??随之响起的满堂喝彩,终于把难得进入深度睡眠的宁灼惊醒了。 ??他茫然地看向四周。 ??难得看到这样的宁灼,单飞白玩心大起,趁着灯光还未亮起,认真地用面颊蹭一蹭他的:“都睡热了。” ??宁灼面上毫无表情,实际精神恍惚,并没有马上感受到冒犯:“……我睡了多久?” ??他思考了一下自己失去意识的节点,自问自答:“嗯,挺久。” ??紧接着,他又说:“你该叫醒我。” ??单飞白自然起身,又望了一眼身后。 ??观众纷纷离席,那窥伺的视线也再没有出现过。 ??他边想边答:“睡了挺好。这剧情看得怪恶心的。” ??…… ??晚间预报并没有雨,可当他们走出音乐厅时,外面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酸雨。 ??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酸苦味,像是变了质的盐卤。 ??私家车辆可以停在音乐厅自设的停车场内,但像无人出租车这类社会车辆,是不被允许上岛的。 ??他们只能步行出岛。 ??眼看这雨一时三刻间不会停,单飞白主动跑去找伞,路遇了桑贾伊,毫不见外地管他要了一把特制雨伞。 ??桑贾伊作为“英雄”,这些年来下来居移体,养移气,已经养出了宽容友善的条件反射,当然无条件是把伞借给了单飞白,同时隐隐觉得他有些眼熟。 ??他神经过敏,对任何异常的细节都不肯放过。 ??桑贾伊笑着试探他:“先生以前也来看过《沉船》吗?” ??单飞白快乐地一点头,又补充道:“这次带男朋友来的!” ??桑贾伊放下心来,对单飞白敦厚一笑。 ??单飞白颠颠地跑了回来,炫耀地举起了伞,花孔雀似的转了一圈。 ??宁灼:“……只有一把?” ??单飞白乖巧地小狗点头,满眼诚恳:“嗯,好不容易要过来的。走吗?”